年收入逾1.5亿的大报社,何以容不下一名有新闻理想的小记者?
2018-07-24 18:20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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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疫苗事件,“调查记者”这个群体再次被关注。一篇名为《深度调查行业的兴衰》的文章刷屏朋友圈,我也转了。

很多人借此惋惜调查记者的生存现状,也惋惜中国的新闻业。

我有一点不同的看法。我以为不必惋惜调查记者的消失,应该惋惜的是“记者情怀”的沦丧。调查只是一项技能,这种技能是可以通过训练习得的,但“记者情怀”却是一种精神,或者我们惋惜的是,我们想象中的记者越来越少了。

我们想象中的记者应该是正义的化身,他嫉恶如仇,他揭恶扬善,他不畏强权,他匡扶正义。而这种记者恐怕就会变成今天的王老师。据说,他真的很清贫。(《深度调查行业的兴衰》这篇文章开头便提及老一辈调查记者王克勤,2010年,时任《中国经济时报》的他因发表了一篇关于疫苗的调查报道而被迫离职)

我觉得有记者情怀的这种我们想象中的记者,已经成为一种“匠人”了。工匠精神是我们所欣赏的,期待的,但我们自己却很少有人愿意去做匠人,毕竟出活慢,又不赚钱。我们如果是企业主,我们也会很欣赏匠人,但我们不会招聘匠人,因为我们招不起,毕竟要把成本降到最低。所以,匠人就成了展示品,他只会在人们需要一些精神抚慰的时候,出现在各种朋友圈,成为一种精神寄托。

我已经不是一名持有记者证的记者了。我想来谈谈我是如何退出这个圈子的。

2016年3月,当时我还在一家电视台的调查栏目做记者,因为发现自己更喜欢文字,便下定决心去已经被唱衰多年的纸媒找一份差事。当时,我投了几份简历,都得到了回复。几份工作都是自己喜欢的,我很纠结。徘徊不定之际,我咨询了 一位非常敬重的前辈,他在电话里说,《中国经营报》很好,我以前还会买他们的报纸。

所以,我就来了这家媒体,在上海站。

前辈心中的经营报大概还停留在十年前,我刚来到这边的时候就颇为失望。我原以为可以多和前辈们取经,可惜只是一场白日梦,这里没有太多经验丰富的资深老记者,大多数都是刚从大学毕业一两年的年轻人,而我所在的部门更是冷清,在上海这边,除了我,只有一个大概在这工作了一两年的女记者。

不过,既来之,则安之。只要有机会做出好报道,自学也是极好的。但,好报道在报社现行的制度下,是不那么容易完成的。按照报社的习惯,一名记者一周大概得写两篇报道,除去周末,加上周五就要上版面,真正可供写稿的时间只有三四天,平摊下来的大概是两天一篇稿子。如果想做的深度些,出差是在所难免的,为了节约时间,打车便是刚需。可是,报销机制很奇葩,它不仅需要各种各样的发票,每天出行不能超过50元。另外,很多地方是没有出租车可打的,只能搭乘摩的或者黑车,那更别谈发票了。还有时,出租车司机给的票时间上对不上,因为急着采访也没细看,便无法报销。

总之,出差是要倒贴钱的。当然,如果能够做出一篇有影响力的报道,倒贴钱也无妨。然而,往往越有影响力的报道,最后被灭掉的可能性就越大——企业怕了就会找到报社投广告,明眼人都知道这年头投广告哪里是为了“广告”,只不过是买个安全罢了。

据说,这家媒体每年的广告营收是约摸有1.5个亿,在纸媒行情如此萧条的境况下,真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佳绩。不过,这种完全反市场的情况,就可想其为了广告多么费尽心思。

有时,采编部门守住了底线,没被企业说动,报社还是有方法变着方来创收的。比如,他们成立了一个新媒体的公司叫中经未来,企业可以在这里以较低的价格发布软文。于是,你会发现经营报有个非常分裂的现象:一边在揭露企业的黑幕,一边又在给企业捧臭脚。

稿子泡了汤,对于我来说,精神回报自然是没了的,物质方面也就是一篇广告软文的价值(大概三五百),而且面对爆料人,我也很是难堪,人家把希望寄托在我这儿呢,我无法交代。

我的积极性被严重摧毁了。但我并非理想主义者,我愿意带着镣铐跳舞,毕竟不是每一篇稿子都会付诸东流,另外,我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了,实在不愿意折腾了,让我没想到的是,先接受不了我的,竟然是他们,而这也让我至今想起,依然都如鲠在喉。

这家媒体内斗的也很厉害。为了巩固我所在的部门的势力,这名女记者成了编辑,也就是我的领导。其实,刚来这边时,我们关系处得不错,但不知道为啥,她当了编辑之后,就和从前的那个人判若两人,脾气暴躁极了。

起初,我并不愿和她起正面冲突,毕竟只是一份工作嘛。直到一篇报道。

选题是编辑给我派的,当时另一家媒体写了这个项目,编辑让我跟进。我前去实地探访发现情况并非如那篇报道所言,于是将原委和编辑说明。结果编辑说,她同时派了一名实习生去,那名实习生也发现这个项目的问题了,问我怎么没发现。

我当时就有些冒火,你既然不信我,就别让我写啊!

她也火了。

因为这件事,我们之间算是结下梁子了。

类似的事儿还有挺多。给出一段我们的聊天截图,就可以想象。(写我和上海编辑的冲突是为了说明采编流程之烂,当事实可能有出入时,不是去核实,而是否定不能生产“广告”的那一面。)

我并不喜欢囿于人事以及办公室斗争,也不想和同事起冲突,我觉得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只想好好做好内容,所以为了工作能够顺利开展,我再次对自己进行了反思,日后尽量不抵触她,但我们之间的裂痕却并没有因此弥补。

可我怎么也想不到,在2017年即将来临之际,也是我即将失业之时。那天是12月26日的下午,她微信跟我说,有事要和我说,让我在办公室多留一段时间。而我怎么也没想到,这件事竟然是告诉我“总部对你很不满意”。

这怎么可能呢?

且不说我在工作量和工作能力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纰漏。

就说,我只在上海,总部怎么会了解我的情况?

主编包括这位编辑本人平时对我的工作能力的评价也都是正面为主。

我自然是不信她的话的。晚上,我和主编通话了。

此前我从未主动和主编汇报过我和编辑之间的矛盾,因为我的价值观是不要多嘴多舌,不要给领导添麻烦,不要打小报告,只不过这次是面临着失业我只好把委屈一股脑说了。电话里,主编似乎觉得很意外,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编辑竟是这个样子,听他的意思,我以为他是站在我这边的。

没想到,元旦刚过,他跟我说,“对不起!你还是辞职吧。”

于是,我就在2017年光荣失业。

我想主编大概也很为难,毕竟对于他来说,异地的管理,他更依赖编辑。为了稳定局面,也许我离开,目前对他来说,是最有利的。

于是,我什么也没多说,答应了辞职。

主编承诺,年终奖会照发,并强调“并不是要辞退我”,而是让我自己递交辞呈,这样有利于我找下家。

工作上的情况,和几个朋友说了。

有人说,你傻啊,他们辞退你,需要多付劳务的。

有人说,你别委屈自己啊,去联系一下其他版面,看看人家要不要你。

我说,我不辞职,虽然他们也拿我没办法,但不给我发稿,每个月拿着2000多的工资也没意思啊。换版面,以后还是会接触到现在的领导,大家都尴尬。

所以,我决定离开。我也私下琢磨着,我不给他们找麻烦,是给了主编一个面子,让他欠我一个人情也未尝不可。

让我没想到的是,这些都是我多想了。

一天下午,有同事发来微信问我:你怎么没来年会?

我说,我辞职了。

同事说,今早,主编还提到上海一个同事。我猜就是你。

我问,他说我什么了。

同事说,说考核不达标,末尾淘汰了。

我彻底被激怒了!

一面告诉我,让我自己辞职是保留我的颜面,另一面却在我的背后,利用我杀鸡儆猴,告诉他人“引以为戒”——这难道也是帮我保留颜面吗?!

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,至今仍未消散,提到就会心痛。

2017年,我没有勇气在去找新工作,给自己放了半年假,看书写新书,考了心理咨询师。

我以为下半年,我会有勇气重新开始,但我仍然高估了自己,我的失望早已牢牢束缚住了我的双脚。我不知该去往何处,我不知道下一份工作是否会有同样的失望。这种状态,有点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。

在男友的鼓励下,我最终选择了考研,很幸运的是,我考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清华。

目前,我会给杂志写写稿,也有人给我约新书,不过我并不着急,我想我是慢慢有了做自由撰稿人的资本了。

前些日子,好友uu说要做一期关于“梦想”的专题,希望采访我。我说可以随便聊聊。

他问:你似乎过着很多人很向往的生活,成为了自由职业者,是哪来的勇气?如何迈出这一步的?

我说:这都是被逼的,被逼得辞了职,被逼得对媒体失望,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去,所以才考研,所以才写书。如果有人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很好。我承认。因为我真的对现状很满意,我实现了自己的很多梦想,但它是建立在我长期的失望和抑郁之上的,是建立在我放弃了另一个梦想之上的。这算是幸运吗?

​当然,在坏透了的机制下,仍然不乏好人。比如北京的一位编辑就在我离职后,依旧帮我申请了好稿奖励。其实,在报社时,我是非常乐意给她写稿的,而上海的编辑对此还心怀不满。

写下我的故事,希望这篇文章能够帮我记录这一段历史,这一段几乎改变了我人生轨迹的历史。记者生涯的这些年,我记录了很多别人的故事,今天希望我的故事也能够被人看见。因为我常常觉得痛苦被看见也就不再那么痛苦了。

也告诫那些坏人,即便是要作恶也不要不给人留退路,恶人自有恶人磨,我信世界是站在道义的一方的。不然,人活着就太悲哀了,不是吗?

补充更新几点:

①有人反驳我说我把个人恩怨发泄在报社身上。我开始还觉得有点道理,后来一想不是这样的呀。报社赋予了编辑权利,好的编辑会守住底线不滥用权利,但不好的编辑就无法守住底线啊,虽然结果是不一样的,但若不是这样的机制,又怎么会有权利的滥用呢?

②有人说很多事并不完全是我想的那样,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地方,这我承认,我的视角只能是我的视角,没办法替代别人的视角,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无奈,我也只是说出属于我的无奈。另外,我当然也知道人是多元的,好人也会有恶行,恶人也会做好事,可是我不是上帝,我无法知道一个人的善恶,我只能知道这个人如何对我,对我好,我便报纸以蜜糖,对我恶,我只有以我的方式来维护我的正义,这个世界上没有以德报怨,只有以直报怨,不然,好人没法儿活了,不是吗?

我是晗翌,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,自由撰稿人,已出版专著《你为什么不快乐:写给年轻人的快乐心理学》《全力以赴,只为了不辜负自己》。因即将就读研究生,学费较贵,又无法全职工作,故望媒体老师多多约稿,本人擅长书评影评心理科普文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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